郭文大,字尧瞻,号环麓,清代威海卫城里人,拔贡生,清乾隆《威海卫志》撰著者。其先祖初居蓬莱,明初入军籍,明永乐年间被征调威海卫,遂举家落籍境内。
郭氏先祖初来威海,从军屯田,“毕岁勤劬,茹苦特甚”。至三祖郭钟,由明经任山西稷山县令,家道始昌,城宅辐辏,乡田宽阔,卫人视之为郭半城。环翠楼前有郭家巷,他的环麓堂依稀其间。
由军户而成为文化世家,由苦贫而入士人之列,先祖可敬,小城可敬。因为敬先祖,他为《郭氏族谱》作序,倾注满腔热情,将先祖的艰难困苦载之于笔以垂家;因为敬小城,他仰而问天,俯而入环麓堂,无畏砚干笔凝,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对他来说,还有一件事刻骨铭心。雍正四年(1726)九月,郭文大府试落榜后回到威海,前来拜见他的恩师——时任威海卫学官张介正。学生失意,老师病疾,师生相对,苦闷不乐。前途一时渺茫,出路何在?
沉默许久,郭文大对恩师说:“从前威海卫与宁海合刊一书,缺漏太多,明经毕衡南藏有自己编纂的志书,也不免有遗漏。先生留心掌故,应该接续修订。”恩师回答说:“你的想法很好,但我刚到任不久,许多情况还没有熟悉,再加上要修葺学宫堂庑,顾不上修志。如今,修志正当其时,我却病了,心绪繁乱,不能帮你完成修志的心愿。你一人专门承担这件事,可以吗?”
不愧为恩师,有识人之雅。郭文大自幼热爱乡土,青年时便留意威海的山川形胜和史实逸闻。他对境内某岭某峰可供登眺,某川某泽可供渔猎,某墩某堡所以防不虞,某坊某碣所以表节烈,某桥某林麓所以通行旅而利樵苏,其他如官衙传舍以及郊坛祠宇,无不熟记于胸。久有修志之才,又有修志之愿。如今恩师一席话,又拨开迷雾。个人失意事小,为邑修志事大。有了恩师的嘱托,郭文大开始闭户专心著述,从而有修志之行。
他按照毕懋第所编的旧志,增订删繁补漏。以邑志为主,参考郡志、州志,“缺者补之,冗者芟之,略者详之,讹者正之”。毕懋第去世后50余年,未经记载者,采访绅士父老,按体例依次编写。至雍正五年,《威海卫志》终于成稿。所编志稿,起于疆域,终于外志。其间,学校、官守、祠宇、武备诸条目,条分缕晰,了若指掌,可谓继毕懋第之后集其成者。
郭文大在乾隆本《威海卫志》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他修《威海志》,仅据登州、宁海、文登三志及旧的志本,参互考证,间以耳目所及,这中间挂一漏万,缺失殊多。同学董允文年过80了解有关典籍制度,写信给他说:“听说您修纂卫志,希望能借给我一览。卫城遗事,老夫颇知一二,应当续进卫志。”他欣然请董老指正。守备张懋昭因为上级检查城志,请他火速把手稿转上。董老犹自嘱咐能继续之前的约定,谁料几天后他就猝然去世,老人家熟知的卫城旧事付诸流水。只要想到这事,郭文大就不胜叹息。
修志之苦心,通过这件事可以体现出来。有多少卫人像董允文那样,堪称文献,却被时间吞噬。如果不及时打捞挽救,时间吞噬的,何止一人见闻?
雍正十三年(1735),河东总督王士任行部到登州,裁并边卫,整顿封疆。威海卫,这座卫城,寓意“威震海疆”,存世400多年,与成山卫、靖海卫等一起,位于裁撤之列。威海卫被裁撤,在浩如烟海的史册间不过一滴水,但对郭文大而言,这滴水里藏着一片大海。
他在卫志序中如是言:“而兹卫遂废。”后人从这句简洁的文言中读出了浓重的嗟叹与不甘。他在这一年,成为拔贡,后授任黄陂县丞。这件事是否提醒文人士子与卫城的关联,进一步提高了他的文化自觉,不得而知。但有一种声音,在史册间回响:
夫威海既裁,似不可以志名。然疆域建置可裁,而山川形势不可裁也;食货可并,而土宇版章不可并也;学校典礼可省,而文庙不可鞠为茂草也;官守可汰,而已往之甘棠不可剪伐也;贡举可归县治,而历朝之物望、未旌之名流不可以湮没也。
卫城历史上,可以称为良史之材的,先有王悦,后有毕懋第。郭文大则接过两人史笔,搜求之苦,体量之大,才力之高,与两位先贤并无不同。而且他赶上卫城裁撤,就更应有责任修好卫志。
因为卫城被裁撤,单独成志似乎不可能,只能依据上级大县的志书体例重新加工。这样相当于编了两本卫志,把之前的甘苦又品尝了一遍。但这样的付出是值得的。卫城已经被裁,如果没有记忆来维系,就算是彻底消亡了。但凡卫城士子,都会有这样的理解。以郭文大之深沉,这层理解更加触及心灵。
倚楼独问青天,日月经行,星辰无语。宇宙浩瀚,一介士子如何排遣这份孤独与无助?
此时,内心觉醒的文化意识开始发挥作用了。如果士人有了文化觉醒,在他的内心也有一个形相兼备的宇宙。这片留下祖先足迹的地方,已然变成了故园。这个故园居于内宇宙的中心,流转不绝。此时,倚楼独问青天,他的心中燃烧着文化使命,心里一声回响震彻宇宙——还是写下去吧。
郭文大取出当年所编旧稿,再加纂辑,其条例纲目,完全参照文登县旧志,以备他年为州县志书保留资料。
相比康熙本《威海卫志》,他在艺文志里多了裁撤前后官员士人申诉留卫的文章。他似乎以这种方式使隐忍在字里行间的卫人呼号能在后世某朝一日打动有司。他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威海废卫,这个归属大县的县志中一再出现的词,击碎了多少士子的心事。海潮有信,拍打着渐没落的卫城,寂寞来去。
至乾隆七年,《威海卫志》十卷终于如例纂成。原福建巡抚、同乡王士任为之作序,同乡陶易为之序而刊行。后陶易因事获罪,志版也遗落在江南官署。历经磨难,《威海卫志》终于成书。
郭文大还著有《东海笔谈》,着意载录胶东地方文献资料。全书共分七卷。首卷,志上谕;一卷,记学宫位次、祭仪;二卷,记赴新阳路途所见;三、四、五卷,时事故事随录;六卷,志登州八属、二卫学人成进士者的姓名、科分、历官,并兼及杂事。该书编次简赅,可备地方史志查考。《文登县志》中评曰:“所著《东海笔谈》,足资博雅。乡先生遗文,多赖以不坠。雍正十三年,裁卫并入文登……卫地掌故不至失坠,文大之力也。”
其苦心正如他笔下的陶母:“落尽崩城之泪,隐茅檐而寂尔无声;刻成化石之心,比松岭而挺然独秀。”后来陶节母获苦节天褒坊,他也获得了一座丰碑。
“乡先正之孤诣苦心,功垂后世,殊堪景仰。”九华小学重印乾隆本《威海卫志》,谦称威海后学的谷钧佶在后跋中发出了这样的赞叹。时已1929年5月。
(王成强)